第一章 雨夜惊魂
1933年深秋的上海,冷雨织成密网,把贵州路北京大戏院裹在一片湿冷里。戏院前的人潮中,父亲衣衫褴褛,与江城云身上洗得干净发白的白色外套形成刺目的对比——像幅被揉皱又勉强展平的旧画。
“梅老板的《霸王别姬》,排了三天才抢到的票。”江城云声音里的雀跃藏不住,却被父亲紧锁的眉头浇了半凉。“云儿,一毛钱能买两斤糙米。”父亲的声音压得低,破洞的袖口随着手势晃了晃,“我这辈子没别的盼头,就想看着你找到失散的弟弟,我到地下也能闭眼了。”他的衣衫比街角拉活儿的黄包车夫还破旧。
推让之间,一声刺耳的枪响打穿雨幕。
戏院前衣着光鲜的男女瞬间炸开,像被惊飞的夜莺四散奔逃。雨中只剩一对母女,母亲大腿内侧的血正顺着素色旗袍往下淌,却把怀里哭嚎的女孩护得更紧——鲜血在沥青路上蜿蜒,像条绝望的红蛇,很快又被冷雨冲淡成暗褐色。
“阿爹,咱们快进去,他们有枪。”江城云的声音发颤,想拉父亲躲进戏院。父亲却猛地红了眼,吼声压过雨声:“江城云,我平时怎么教你的?给我进去!”反手一把将他推到戏院门内,力道大得几乎让他踉跄倒地。
大门檐下,江城云蜷缩着,心脏“扑通”狂跳不止。他看见父亲冲进雨里,对着黑衣人比画着什么,声音被嘈杂的人群声和雨声吞噬。下一秒,枪焰骤闪,父亲的头颅猛地后仰,像一片瞬间飘落的秋叶。他重重倒在血泊里,雨水冲刷着那张凝固着惊愕与不甘的脸。
江城云的尖叫和女孩的哭嚎混杂在一起,刺破雨夜。他疯了似的要冲出去,却被一道黑影拦住——那人从戏院二楼跃下,黑色风衣在风雨里猎猎作响,抬手两枪,黑衣人便倒在雨水中,血泡在水里翻涌成浑浊的红。
十二年后的同一个雨夜,江城云从床上惊坐而起,枕巾被冷汗浸得冰凉。他下意识摸向枕下,指尖触到枪柄的冷硬,才勉强压下喉间的哽咽。披衣起坐,走到窗前时,夜色正浓,雨丝打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,溅起细碎的水花。
远处,一辆黑色轿车疾驰而来,刹车声在雨夜里显得十分突兀,稳稳停在江公馆门口。车灯穿透雨柱,司机撑着伞快步绕到后座,恭恭敬敬地打开车门。一个穿黑色中山装的男人走下来,身形挺拔得像株千年寒松,气质冷得慑人。他在车旁顿了顿,目光扫过四周,连墙角的阴影都没放过,随后才迈着沉稳的步子,走进公馆。
江城云望着那道身影,眉头锁得更紧。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。仆人在门外轻声说:“处长,重庆来人了。”
他早猜到重庆方面会来,却没料到会是深夜,更没料到对方的动作这样快。
“叩叩叩……”轻轻的敲门声打破寂静。“处长,重庆来人了。”仆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。时任汪伪政府军事委员会上海行动总队少将处长江城云心里一沉,故意拖了片刻,才装作刚醒的迷糊语气:“怎么了?”
“重庆来的人找您。”
“啊?”他拔高声音,像是真的感到意外,“好,我马上下来。”
下楼时,他故意把脚步声踩得“噔噔”响。客厅里,穿中山装的男人正靠在沙发上,跷着二郎腿,神情严肃得让人不敢直视,与生俱来的威严像一幅画,罩得整个客厅都静悄悄的。旁边的司机侧坐在单人沙发上,身体前倾,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,连呼吸都放得极轻。
仆人刚要拿起茶壶斟茶,那男人却微微一笑,语气客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疏离:“谢谢,不用了。”江城云走到楼梯口时,正好听见这声音,心里猛地一震。他故意揉了揉眼睛,装作睡眼惺忪的样子,满脸惊讶地开口:“凌川兄,怎么是你?”
军统杭州情报站站长苏凌川立刻起身,侧身让出身后的人:“城云,这是戴老板。”江城云的表情瞬间换成受宠若惊,快步上前伸手:“戴老板大名,如雷贯耳。早就盼着能拜见您,没想到您会屈尊到寒舍,实在失礼。”
戴笠缓缓起身,脸上挂着淡淡的笑,语气却亲切得像多年未见的老友:“城云,你是民族英雄,我早想认识你,只可惜一直没机会。深夜叨扰,还请见谅。”
“不敢不敢。”江城云连忙欠身,语气谦逊,“该是我主动去拜访您才对,只是近来琐事缠身,实在不敢轻易打扰。”戴笠抬手示意他坐下,笑容里多了几分深意:“我们都是为了民族存亡、党国大业,分工不同罢了,身不由己,可以理解。”
同一时刻,道胜大楼内,一道黑影正弯腰去捡被雷声惊掉的手电筒。门外的雨突然变急,“哗哗”的雨声即便隔着紧锁的银行大门,也清晰地传了进来,像是要把整栋楼都淹没。
两日后,周一清晨七点十五分。
军统上海区办公大楼的走廊里,挂钟的“嘀嗒”声异常悦耳。这是军统上海区抗战胜利后,第一次通知中校以上军官提前来办公室。在江城云进入办公楼的那一刻,区长办公室传来暴怒的吼声,震得走廊都嗡嗡响:“蠢货,一群蠢货。这点事都干不好,党国养你们干什么?”
江城云穿着笔挺的西装,步伐有力,每一步都跨得极大。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皮鞋,擦得锃亮,能清晰映出走廊墙上的挂钟——那挂钟的指针还在转,像极了潜伏者的日子。往前一步是信仰与使命,往后一步便是万丈深渊,只有指针跳动的声响,能证明自己还活着。
推开门时,江城云先闻到了满室的火药味——不是枪火的硝石气,是压抑到极致的怒火。穿少将军装的区长背对着他,金丝眼镜反射着吊灯的冷光,双手叉在腰间。地上散落的文件都印着“机密”二字,宛如上位者被揉碎的尊严,而办公桌**,一张关于黄金失窃的报告摊开着,纸张干净平整。
“区长,出什么事了?”江城云的声音放得极轻,目光却快速扫过沙发前的三人——行动处长陈树垂着头,情报处长杨天一扶着眼镜,总务处长孙海洋双手后背,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慌乱,而江城云被戴笠任命为军统上海区中校参谋。
“你问他们。”区长猛地转过身,吼声撞在墙壁上,又弹回来,震得人心颤抖,“一群饭桶,汪伪的2.6万吨黄金,还有六百万美元,一夜之间没了,你们谁能告诉我?”江城云的瞳孔骤然一缩,脸上却立刻堆起恰到好处的惊讶:“怎么会这样?”
“守卫?”区长冷笑一声,一脚踢开脚边的文件,“全死了。刚刚接到消息,个个都被抹了脖子,现场连一点打斗痕迹都没有。”
这话像一块冰,扔进滚烫的油里,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。江城云似乎想到了什么,却欲言又止。“城云,你想说什么?”区长目光如炬,紧紧盯着江城云,冷冷地说
江城云犹豫了两秒,才压低声音:“区长,我昨天收到一封匿名信,信里说……**一直在盯着这批财物,而且中统那边,也对这笔钱虎视眈眈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不早说?”区长愤怒地拍着桌子吼道。“没有实质性证据,我不敢贸然汇报。”江城云低下头,像个犯了错的学生,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愧疚。
区长的怒火稍歇,突然皱起眉:“这批钱我们前天下午才转进金库,消息怎么会漏出去?”一直沉默的孙海洋突然开口,声音里带着不确定的猜测:“应该是中统干的。上次外滩抓**,我们抢了他们的功,他们这是报复,想栽赃给我们。”
区长斜睨了他一眼,没说话,只是背着手在屋里踱步,皮鞋踩在文件上,发出细碎的声响,每一步都像踩在众人的心上。
江城云趁机弯腰,捡起地上的文件,动作缓慢而沉稳,说:“区长,现在追究责任没用,当务之急是找到黄金的去向。只要能在上面问责前追回来,一切都还能挽回。”说话时,他给陈树三人递了个眼色,三人立刻反应过来,慌忙跟着蹲下身捡文件。
将最后一份文件轻轻放在桌上,江城云走到区长身侧,声音压得很低:“如果戴老板追问,属下愿意去重庆一趟,当面跟他汇报。您知道,戴老板向来看重实际,只要我们能把钱追回来,他不会过多苛责。”
这话像一剂强心针,杨天一等三人猛地抬头,眼里的慌乱瞬间被狂喜取代,连呼吸都轻快了几分。区长的脸色也缓和下来,甚至带着点急切:“如果真能这样,那就有劳你了。”
“这是属下的本分。”江城云浅笑一声,眼底却没什么温度——戴老板说过,得失之间,选“失”有时比选“得”更明智。替这群人担下责任,或许会挨一顿骂,但能让他们都欠自己一个人情。人情这东西,比子弹还厉害,子弹只能杀人,人情却能诛心。他话锋一转:“区长,我们现在去现场看看吧,或许能找到些线索。”
区长叹了口气,摆了摆手:“去吧!”江城云转头对还在慢腾腾捡文件的陈树说:“陈处长,我们走。”陈树未敢作声,只是微微抬头,眼眸中带着些许怯意看向区长。区长怔怔地看着他们,大声呵斥道:“还不快去?难道还要我送你们去不成?”
三人这才如梦初醒,慌忙跟着江城云往外走。门关上的瞬间,江城云眼角的余光扫过窗外——雨已经停了,但空气里的湿冷还没散,就像这场黄金失窃案,表面平静,底下却藏着无数暗涌。
陈树感激地说:“江参谋,刚才真的谢谢你。要不是你,还不知道区长要骂多久。”杨天一也微笑着说:“江参谋,这次多亏你了。”孙海洋拍拍江城云的肩膀,跟着说:“好兄弟。”而江城云则笑着引用苏轼的诗句,故意装成浪荡公子的姿态,拽出一句酸文:“烟雨一蓑君莫谢,此身原是逆旅人。”
黑色轿车在人潮里龟速挪动,车窗外的喧闹像潮水般涌进来。陈树盯着路边列队走过的宪兵,眉头微蹙:“是宪兵23团的人,今天怎么这么多?”
“物价都涨到天上去了。”杨天一扶了扶眼镜,声音里带着无奈,“一个月薪水买不到半袋米,上海又是咽喉之地,上峰是怕闹出**。”话音刚落,孙海洋猛地打方向盘,避开**的人群,“反饥饿、反迫害”的标语在挡风玻璃上晃过,红底黑字扭曲成狰狞的影子。“黑市米价都三千块一石了,码头力工干半个月,换不来五斤杂和面。”他咬着牙说。
江城云望着窗外啃着硬窝头的乞丐,突然轻声念出一句: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。”车厢里瞬间静了。孙海洋从后视镜里看他,脸色僵硬得像块铁板;陈树和杨天一也微微转头,眼神里藏着惊惶——这话要是传到戴老板耳朵里,一定会被扣个“通共”的罪名,可不是闹着玩的。江城云却像没看见他们的反应,只是望着窗外。
道胜大楼前早已围满了警察,拉着警戒线。一个警察见他们来,忙小跑着迎上来,声音发颤:“陈处长,你们可算来了。”他指着墙角盖着白布的尸体,手还在抖,“昨晚大雨加雷声,匪徒就趁这时候下的手,先把守卫迷晕,再一刀割颈……一共十二个人,全都死了。”
孙海洋踏上台阶,看着满地白布,叹了句:“倒会选时候,雨天作案,连痕迹都好冲。”
“不然呢?大白天来抢金库?”杨天一翻了个白眼,语气里满是不屑。
陈树没接话,蹲下身掀开白布。看见熟悉的面孔,他眼眶瞬间红了——这些都是行动处的兄弟,昨天还在嬉笑怒骂,今天就成了冰冷的尸体。杨天一却在旁边凉凉地开口:“都说行动处是‘影子’,无孔不入,怎么现在成了待宰的羔羊?连敌人的影子都没摸到。”
